番外?方礼vs周衡(二)
临死之前,周衡在想些什么呢?
他躺在软软薄薄的暖榻上,暖榻有些短,脚不出意外地悬垂在了空中,他耳朵旁边“嗡嗡嗡”的,努力将眼睛睁大,可仍旧分不清楚雕梁画壁上雕的究竟是麒麟还是狮子,大约是麒麟吧,狮子又不会飞,怎么能被画到天上去。
人之将死,眼前尽是白光,同时形容模糊,脑子里混沌一片,好像想抽丝剥茧出些什么来,可任由疾驰而过的念头在脑海中乱窜,却什么也抓不住。
等等,他叫什么来着?
别人叫他皇帝,他姓黄?
不对不对,他好像姓周,大周疆域,他是这片大周疆域的主人,他是秉承天命的天子…
他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女人。
美貌、渺小、做事情有些战战兢兢、唯唯诺诺,却对他一向视若珍宝——将他当成她珠宝匣中最亮眼的那颗,寻常时候是不会拿出来戴上的,只有祭天祭祖、除夕家宴这样重大的时候,他才能配在他的母亲衣襟、发饰上,和那几套品相其实不算太好的翡翠头面、珍珠耳坠一起,都只是为了衬托母亲的美丽而存在。
他的母亲顾婕妤无疑是喜爱他的,因为如果没有了他,顾婕妤好像从此就没有办法在这内宫之中立足了。
美丽重不重要?
重要。可只有美丽。又有什么用呢?
宫中的女人就像一朵一朵开在四季里的花儿。春天有迎春花、水仙、瑞香、金盏菊、文竹,夏天有碗莲、碧荷、山茶、含笑,秋天有桂花、孔雀菊、福禄考,冬天有梅花、垂丝海棠、红叶李…
喜欢大的小的,素的艳的,单瓣的重瓣的,应有尽有,任君采撷。
所以呀。宫里头,有了美貌,还得有一个好爹。
就像入京赶考的举子有了满腹经纶,却无徽墨端砚一样,论你卷子答得再好,旁人也只会笑你拿兼毫淡墨滥竽充数罢了。
可惜啊,顾氏除了美艳的容貌,什么也没有了。
哦,不对,还有他。还有他这个儿子值得炫耀。
其实仔细想一想,也没有什么好宣扬的。他只是次子罢了,而且是庶出的,母族低微的次子。
皇二子,比元后之子堪堪小了三岁的皇次子。
说实话,次,真是一个极其尴尬的字眼,次之次之,顺着捋下来,人家除了记得一个为长为尊为贵者,还能记得谁?
可不巧了,压在他前头的那个长者,将尊者贵者也一肩挑了。
真论下来,旁人得面带谄媚地说上一句,“太子颇有皇上少时之风,算无遗漏且待上尊崇待下温和,当真是我朝之大幸,大幸哉!”
再将眼移到太子下方,想一想,“二皇子倒是身体颇为健壮,这样也好也好!”
什么叫也好也好?
他除却身体强健,连一星半点的好处也夸不出来了?
他那时候还小,就这样便已经很欢喜了——至少就这样也硬生生地压了太子一头,大约是身上担着的福祉太多,可有些人命数有些弱,没这个命去享,那头长了,自然这头就短了下来。
太子一向身子骨不太硬朗,十天里有七八天都在喝药,风寒的药也喝,风热的药也喝,治咳嗽的药喝,治发凉汗的药也喝,走进太和宫,满鼻子满眼都是一股药味,他年纪小,仰头看那雕梁画壁上好像都萦绕着一团深褐的,带着三七、决明子、党参味道的雾气。
好像是一股子挥也挥不去的死气。
他每回从太和宫回到最西边的长乐宫时,母妃顾氏总要伸长脖子在他身上嗅一嗅,嗅出了药味儿,就好像得偿所愿似的笑得很隐秘,每到这个时候便会伸手将他揽过去,将他抱在怀中,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耳朵说话,“…等他死了,就全是咱们娘俩的了,你想要什么母妃都给你…他这个病痨鬼、病秧子,能有什么大用处,阎王爷怎么还没把他收下去…不过也不急,咱们就慢慢地耗,一天不成等两天,总算是能等到他脚一翘,跟着他那死鬼母亲下去。”
一切都是他们的了?
太子桌上的那方和田玉小篆印章也能成他的?
他将这个问题告诉母妃,母妃手捂帕子笑得很欢喜,眼眸如丝地嗔他,“个小没眼力见儿的,一个印章也能这么高兴?不仅是印章,还有太和宫,整个内宫都是你的。”
现在想一想,母妃眼力见儿着实不太高,整个内宫都是他的?他要内宫来做什么?母妃的眼睛从来就看不到天下,自然教导他的手段也被拘在了后宅阴私之中。
那时却仍然很是兴奋了许久,只为了那方印章。
他由衷地不喜欢这个兄长,尽管这位长兄从未对他有任何不好的地方,甚至还会告诉他先生是想让他们先背哪一篇课文,可他就是不喜欢他,大约是因为他在太和宫长廊外听见教习先生这样对太子说话,“你是太子,为长为兄,更是中宫嫡子,是要继承山河大业的人。二皇子出身低微,又有一个不甚出挑的母妃,同你压根就没有办法相较,压制他没这个必要,对他好一点儿就行了,不用太在意。”
他懵懵懂懂不明白其中含义,可将话翻给母妃听后,母妃气得当晚连饭都没吃,泪流满面地教导他,“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!你在他眼里就像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。比林公公。比白管事都不如!”
母妃活了这么久。最恨的不是欺负与打压,而是可有可无。
你将别人看作是可以生死相搏的对手,可别人却将你看成是无足轻重的物件儿。
他当时没有办法理解母妃的愤怒,可母妃的怒气却传染给了他,对太子的恨意与莫名其妙的排斥也传给了他,可他再不喜欢太子,也没有狠到要太子的命。
可他的母亲,他那一向谨小慎微。行事说话战战兢兢的母亲,他那险些在产下幼弟时哭嚎着死去的母亲,竟然敢下手给太子的枕头里下柳絮。
太子是在他眼前死的。
一张脸涨得通红,一只手卡在颈脖下面,一只手在头顶上挥舞,双眼红彤彤的,眼白眼仁都是红的,眼球里有血丝。
“薄荷香囊…香囊…”
他这样艰难地向他求救,眼神向下移,移到了三步之外小木案上。上面有一只绣工精巧的杏色香囊。
这是一个晌午,太学斋里除了留下温书的兄弟二人。太子将身边人全都打发出了外厢,再无他人。
他眼神从那只香囊上移开,再若无其事地凝视了太子一眼,再十分镇定地收拾书囊,将绣了“衡”字的所有的属于他的东西,一个不落地收拾起来,最后抬起头来望着长兄,轻轻说了一句话。
“兄长自己拿吧,反正也不远。”
一语言罢,便抽身而去。
然后太子就死了,然后先皇便彻底颓了下来,然后…然后他就成了太子,从最西边的长乐宫换上八爪龙纹常服搬进了太和宫。
然后,他一辈子活在了晦暗无光的梦靥中,从此再难得见光明。
就像现在这个梦靥一样。
眼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耷拉下来,过往云烟如皮影戏一般在眼前缓缓地再过一遍,一想到太子那双发红得似乎在流血的眼睛时,脑子却好像在慢慢清醒过来了,没那么黏稠又渗人了,周衡动了动,脊背上全是汗,手心里也全是汗,口干舌燥却左胸“咚咚咚”地跳得飞快,他蜷不起拳头了,一双手只能僵硬地瘫在暖榻之上。
不对…
不对!
有人要害他!
周衡艰难地张口,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,迷迷糊糊地努力睁大眼睛,眼前白光一片,用尽全身力气死命眨了眨眼睛,再睁开时,白光总算是渐渐消散开来。
“啊…啊…啊——!”
每一次张口,声音都戛然而止,他没有办法出声了,周衡陡生惶恐,张大嘴巴,声音好像是从胸腔之中发出来的,带着极为隐秘却惶然的意味。
“啊…来…来….来人啊….”
一语言罢,周衡胸腔一抽,随之而来的便是身体里由下蔓延至上的绞痛,剧痛让人清醒,周衡却无端想起四个字。
回光返照。
难道他真的要死了吗!?
周衡急促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,手撑在暖榻边上,一用劲,整双手连带着胳膊、脖子、下巴与嘴唇都在发颤。
“踏踏踏”
外厢有急促的脚步声。
周衡心向下一放,“砰”地一声,整个后背都砸在了暖榻之上,到底是老了,后背受了击,连脑袋也重新开始晕晕沉沉的了,他狠狠地甩了甩头,眼神迷蒙中却见有人撩帘缓缓而来,眼前好像蒙着白雾,侧过头眯着眼也瞧不清楚。
着连衫,戴钗环,应当是个女人。
人越走越近,周衡总算是看清楚了来人是谁。
“贵妃…”
他嗓子眼里全是干涩的,整个人烫得好像立马要烧起来,“叫太医…让太医过来…朕…朕不舒服….”
来人弯腰佝下身来,好像是在笑,可再一细看,嘴角却抿得紧紧的,眉梢眼角也好像耸得很凝重。
周衡想再将话重复一遍,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又说不出声音来了。
他眼神向门框移过去,示意昌贵妃赶紧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来。
有人要害他,有人在他碗里下毒,有人要谋害皇帝!
他整个人都瘫在床上,用尽全身力气想做起来。大声将上面的话叫出来。可喉咙里像是一团浸过水的粗麻布卡在其中。声音冲不出去,可也咽不回来。
“皇上渴了?”
昌贵妃王氏柔声问。
周衡死死咬住嘴唇,拼命摇头。
“皇上凉了?”
王氏再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