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而等到秋战国,周天子渐式微,政令甚至不出都,诸侯并起,每个人都以为这种诸国并立会长久下去,可战国七雄之后,却是秦国一统天下立郡县制。当秦始皇鞭笞四海,号令天下时,没人想到强秦会一夕崩塌,更没想到汉初竟然又会复夏商周旧制,分封诸侯王。”
“直到汉武帝后推恩令削藩,郡县制方才真正深入人心,而随着科举代替察举,人才遴选进入正途,纵使农家子也能够因为奋发向上而最终出仕为官,这个天下才是现在的样子。除去蒙元,每一朝大多都是在上一朝的制度基础上修修补补,再也没有过翻天覆地的巨变。”
正在窗前和朱莹一同赏风景,同样也是被别人观赏的张寿,听着三皇子这些话,他不大有感触。
没想到他在半山堂上那非常简单粗暴的讲史,三皇子不但全都听进去了,还融会贯通成现在这个样子。在三皇子如今这么小的年纪,能够理解他那些非常言简意赅的话语之下最核心的意思,然后重新用自己的语句表达出来,哪怕条理有点问题,但仍然殊为难得。
洪氏亦是看着侃侃而谈的三皇子,心中亦是不无惊骇,只觉得这个小小的孩子果然不负楚宽的称赞。因为他并不是因为荒诞就觉得是无稽之谈,而是实实在在会去思考,这天下会不会因为几百年上千年的时间变迁而有所不同。
至少她在三皇子这么小年纪的时候,根本不会想到这么深远。
就在此时,她听到一旁传来了张寿的声音。再一看,就只见张寿已经是负手信步走来,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。
“三皇子说得对了一大半,从古至今,除却真正的智者,在大多数文人墨客的心目中,好似就只有治世和乱世的区别,昏君和明君的区别,贤臣和臣的区别,却看不到这些表象背后,社会大环境的不同,社会人口的不同,或者更本质一点,就是社会生产能力的不同。”
张寿把生产力这个名词加了一个能字,让这个名词显得更直观:“什么叫生产能力?也就是人们创造财富的能力。大抵是农人种田收获粮食的能力,工匠制造工具和各种器具的能力。读书人写文章教化万民的能力,也算生产能力,因为那也是创造,创造的是精神财富。”
“如果让秋战国又或者先秦时的人突然降临到现在,那么,他一定会大大惊叹于现在的饮食丰富。因为,秋战国和先秦,北方普通人吃的是粗砺的麦饭,又或者豆饭,粟米粥。”
“而如今呢,北方也种稻谷,而且北方人吃的是用石磨磨面做成的面食,吃得是大豆磨制的各种豆制品,而设处地通过古人的思路去想一想,他们岂不是觉得这简直是在仙境,才能吃到这么好的食物?而如果有古人这般设想今人,岂非也会被时人觉得是无稽之谈?”
张寿见三皇子连连点头,随即露出了认真思索的表,而刚刚因为谈及母亲旧事而有些激动的洪氏,亦是面沉如水地陷入了沉思,他方才继续说了下去。
“为什么战国先秦和唐宋饮食不同?因为最初麦子全都是是用石杵舂制才能出粮食,而这要耗费大量的人力。就连大豆,也因为不知道如何加工,只是做成难以入口的豆饭。”
“是没有石磨吗?最初确确实实是没有,秦时甚至将石杵石臼舂米作为惩罚犯妇的沉重劳役。等后来有了石磨之后,却因为石磨太过沉重,畜力又不是人人都能负担得起,所以能吃上精面,又或者豆腐,仍然都是大户人家。”
“秦时的普通人,想不到后来会有水力推动的磨坊,更不会想到麦饭豆饭之外,还会有精面做的面食,以及豆腐这样的可口食物。”
因为这并不是在九章堂,张寿当然不会堂而皇之地称呼三皇子为郑鎔,但语气仍旧轻松得犹如闲话家常。
“大家可以想一想,肠胃是更容易消化馒头和豆腐,还是更容易消化粗砺的麦饭又或者豆饭?是能吃到馒头的农人有力气,还是只能用麦饭豆饭果腹的农人有力气?”
“是不是有力气了才能精耕细作,才能够提高亩产,才能够去开垦荒地?而开垦荒地这种事,用的工具就更加重要了。”
“《商君书》有言,今秦之地,方千里者五,而谷土不能处二,田数不满百万。其薮泽、溪谷、名山、大川之财物货宝,又不尽为用,此人不能称土也。也就是说,五千里的土地,种植农作物的不到一千里,农田面积不满百万亩,荒地比比皆是。足可见那时的垦荒水平。”
“当秦始皇真的统一天下之后,本该充分休养生息,但他却依旧穷兵黩武,横征暴敛,天下除却咸阳汇聚天下财宝,因而确实壮美华丽,但天下其他各处,不过土墙荒城而已。而秦据有天下的时间太短,生产力相比秋战国并没有本质的提升,直到两汉铁器大兴……”
张寿将历朝历代相较于前朝的主食、衣物、工具等等发展以及变迁一一道来,甚至就连人道是弱宋的宋朝,他也分北宋和南宋,历数其在农工上的各种优缺点,相对前朝的生产力进步之处,别说三皇子听得聚精会神,就连永平公主和洪氏,亦是听得目不转睛。
而悄然也跟了过来的朱莹,则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口若悬河的张寿,只觉得自己当初那一趟乡下之行实在是太明智,太有眼光了。
那些市井中人真是太没眼光了,她才不是只看了张寿那一张脸!
接下来,张寿又从亩产、加工水平、金属冶炼水平、武器水平、水利修建数量等等诸多因素,对各朝各代进行了一下剖析。这都是从前他在网上当键盘侠时与人斗嘴争论积攒下来的东西,纯分析,并不解决问题,此时说出来,却自有一番书生挥斥方遒的兴味。
而此时此刻,永平公主见洪氏目露异彩,非但没有打断张寿的话,反而听得全神贯注,她不有一种荒谬的感觉。今天是她和三皇子奉旨来考校洪氏吧?张寿只不过是陪客吧?那他突然反客为主了是怎么回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