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夜不收(1 / 2)

明月东升 苏潜 9883 字 2019-08-16

 天色渐渐明亮,树林里开始浮现淡淡的雾气,草木间的湿润凝成乳白色的薄纱,顺着风缓缓漂过来。地上的青草被几行凌乱的脚印踩进泥里,露出嫩白的茎杆,有两只蚂蚁匆匆出没其间。偶尔,会有一两滴露水自枝叶间滑落,滴在脸上,带着清晨特有的、轻微的凉意。透过林木缝隙望去,齐膝高的野草沿着缓坡一直延伸至西面的山谷,视野不是很广,山谷里的雾气更浓,除了风声,什么也看不见。越过山谷,是一片平坦的草地,再远一些,隐约能辨出一条蜿蜒的影子,那是一条河流,正是雨水充沛的季节,恍惚中,水声竟然能传得这么远。

蓦地,一阵撕裂般地疼痛,自左臂传来,苏翎自昏睡中惊醒。

他微微侧头,看见左臂铁甲下渗出乌黑的血迹,试着抬了抬左臂,并不疼,再伸屈两下,左臂上的伤并无妨碍。臂上铁甲轻微的撞击声象是提醒了什么,他又看看身上,黑色的铁甲仍然紧紧裹在身上,有一片铁甲上还有浅浅的凹痕,那是被箭射中后留下的,一把长刀就在膝上横着,刀柄上镶着一只白色飞鹰,脚上是一双牛皮短靴,几道结实的麻绳牢牢捆扎成一个结。紧靠着左臂,是一张硬弓,弓臂上缠着布条,一旁的箭袋里,还剩下七支扎有白羽的长箭。苏翎楞了楞神,摇摇头,似乎才想起了什么,忙向四周张望,还好,离在他五十步远的一块洼地,那匹熟悉的白色战马正悄悄地透过草丛望着他。

这是哪里?苏翎头痛欲裂,他再次晃晃头,伸手摘下头盔,感觉一凉,似乎要好些了。只是,这到底是什么地方?自己怎么会在这里?自己一个人么?

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,陈旧而贴身的铠甲,隐隐的血渍,可为何会有些陌生的滋味?

忽然,左侧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,是枯枝的断裂声,像是有人顺着斜坡爬上来。苏翎微一侧身,左手抓起长弓,右手拈起一支羽箭,弯弓搭箭指向声音来处。他双眼紧盯着前方,只要来人身形一现,便是一箭。握弓时左臂还是有些不适,但只微微抖动两下便稳稳握住弓臂,他知道,只要自己右手一松,这一箭定会穿透敌人咽喉,甚至,他已听见敌人中箭后从喉头蹦射出的丝丝血流声。

前面的声音忽然停下,苏翎微微一震,显然对方也发现了他。苏翎凝神定气,纹丝不动,手中的箭依旧指向目标,浑身的皮肤绷紧,以往多少次临敌时的躁动布满全身。

“大哥,大哥。”前面传来低低的声音,似乎,是熟悉的。

“是谁?”苏翎轻声问道。

“郝老六,大哥,你把箭放下。”

苏翎一怔,脑海里随即出现那个一脸络晒胡子,使一把宽刃大刀的汉子。是的,是郝老六的声音,那个跟随自己快三年的兄弟。

苏翎放下弓箭,将羽箭又放回箭袋。

一个影子迅速窜了过来,斜倚着躺在苏翎旁边,身上的铠甲跟苏翎的一碰,发出两人都熟悉的撞击声,像是二人身上的配饰,紧紧贴在二人身上。

“大哥,你可吓了我一身冷汗,我再晚出声片刻,可就被你射穿了。”郝老六轻轻说道。

昨夜一路潜行,直到这里才歇下,虽然疲惫不堪,但所有的人仍异常警觉。

苏翎笑了笑,伸手拍了拍郝老六的肩头,却听得郝老六呲牙咧嘴,眉头乱动,却没发出一声。

“怎么,你也伤了?重不重?”苏翎问道。

郝老六摇摇头,说道:“不碍事。大哥,你哪儿拍不好,专拍伤口。”

苏翎又笑笑,伸手拍拍郝老六另一处肩膀,郝老六也伸手在苏翎没伤的右臂拍了两下,两人同时无声地笑了。

“兄弟们如何?”苏翎沉声问道。

“伤了七个,都是轻伤,不碍事的。”郝老六说道,“大哥可是威猛,伤了左臂还射死四个,劈死两名,等伤好了,再给兄弟们传授几招。”

苏翎没说话,只微微点点头,回忆起昨日黄昏的突袭。

自五年前调戍振武营,苏翎便管带左哨游兵夜不收,专司哨探。一年之中,有七成的日子游弋于边墙至女真之间百里之地。这一趟,苏翎携十九名夜不收例行出营,头三天无事,昨日黄昏却与八十名女真游骑迎头碰上,苏翎等十九骑抢先半分,先是三轮羽箭攒射,随即突入敌群狂劈乱砍,然后趁乱没入林中。女真游骑吃了一惊,手脚稍慢,当即被袭杀三十骑,这股女真游骑还从未撞见这等骁勇凶悍的明军骑甲,领队的头领心中狐疑不定,未敢尾追。这般突遇敌骑之事于夜不收实属平常,一旦遇上,避无可避。女真人自幼便习骑射,熟知追敌之术,有些甚至可以闻到百步以内生人气息,若是被女真游骑追剿,多半会落了个生死不明。苏翎这队夜不收的确不凡,类似这次的突袭已数十次,至今麾下骑甲仍存大半,凭的便是个个凶悍骁勇,陡遇敌骑不论多少都敢上前袭杀,敌骑大多弄不清对手路数而不敢跟进。在这山林中野战,比的便是谁更凶猛,面对凶悍之徒,唯有更加凶悍,才是生存之道。果不其然,苏翎这队又一次有惊无险;另外,多少是有些运气,这运气使苏翎属下的兄弟们紧随其后,深信不疑。昨夜之战,不过算做一般。

苏翎收回游思,问道:“其他人呢?”

郝老六说:“左右各五人,两个五里外游骑,余下的休息。”

苏翎点点头,又问:“寻到吃食了么?”

听到这,郝老六略开大嘴笑了,说:“秦瞎子射了头野猪,足有三百斤。等游骑回来,再烤了吃。只好再等会儿了。”说完,还揉揉肚子,显是饿了。

苏翎定的规矩,宿营之后,前后五里派出游骑,确定无险后方准生火做饭,这已经数次救了全队人性命。

“走,去看看。”苏翎起身顺着斜坡滑下,郝老六紧跟其后。

转过一块大石,在一条溪流边的空地上,几匹马聚在一起,正低头吃地上的青草,七位身着铠甲的人坐在地上,围着一堆干柴,正小声说着什么,不时发出一阵轻笑。其中三人明显带伤,都是伤在臂上。

苏翎心中一暖,快步走过去。

“大哥来了。”

“大哥。”

苏翎点点头,拍拍几位兄弟的肩,查看伤势。

“大哥,你的伤如何?”秦瞎子问。

苏翎摇摇头,抬了抬左臂,以示无碍。那三人伤势也都不重,行动自如。

“换过哨了么?”苏翎问。

“刚换过。”

“游哨是哪个?”

“胡显成,赵毅成。”

苏翎点点头,这两人也是久经沙场,尤其机敏,反应迅捷。

“都坐下吧,等他们回来。”

刚说到这,就听得山坡上一声呼哨。苏翎一听,立即挥手说到:“上马。”

几个人迅速收拢战马,飞身而上,沿着山坡一路奔上。

赶到山坡顶部,左右两侧也各奔来五骑,众人纷纷靠拢。

“大哥,”发出警讯的胡显成说,:“前面五里,有二三百人向这个方向来。”

“什么人?”苏翎问。

“像是一伙百姓,有老人孩子,有女人,赶着六辆大车,还有三头牛。”

苏翎眉头紧皱,沉吟片刻,又问:“有多少丁壮?有没有兵刃?”

胡显成想了想,说:“男丁约有百十人,只有十几个人带刀,其余的都拿的棍子。”

苏翎疑惑,这里距边墙少说有三十里,这些人怎么出来的?要去哪儿?

但这种事越蹊跷,就越不能轻心。苏翎立即低声说道:“备战,都听我号令。”

“是。”众人一齐低声答道。

十八骑骑甲列成横队,掩在山坡顶部的灌木之后,所有的人都站在马侧,一手握着腰刀,一手拉住缰绳,从枝叶间盯着前方。从谷中出来的人不到近前是看不见掩藏着的人,而越过灌木丛,便是缓坡,直达山脚。正适合加速马力,利于冲杀。此时阵阵山风吹过,掠过一排铁甲时,似乎沾染上杀气,风里隐隐传来轻啸声。

等了小半个时辰,游骑赵毅成纵马奔来,在苏翎面前跳下,说道:“大哥,还有二里。这些人后面还有一股人,刀箭皆备。”

苏翎一惊,问道:“多少人马?”

“二十五骑,没有铠甲,没有旗号。”

苏翎挥手令赵毅成归队,默不作声地盯着谷中方向。

雾气已渐渐散了,可以看见山谷中走出一大群人,速度很慢,没有马,有几匹像是骡子,驮着一些包裹。还有几辆大车,都装载得满满的,另有几头牛。苏翎猜不透这些人来历,这个时辰赶到这里,莫非是连夜出的边墙?

这群人越走越近,其中果然有老人女人孩童,那些青壮都聚集在后面,似乎在防备什么。

苏翎心中疑惑更深。这边墙之外,要防的便是女真人,若是换个方向,这些人便不奇怪,可他们这是向外走,那防的是谁?

足足半个时辰,这些人才走到山下,已经可以看清面目,甚至连说话声都清晰可闻。

郝老六轻轻拉拉苏翎,示意前方。

远处第二拨人马也已出现,有二十五骑,后面再没有人马跟着。这些人马速并不快,只保持小跑的样子。不过,就这也很快接近前面那群人。

前面那群人见来人奔近,纷纷停下,其中一个老者高声呼喝,指挥这二三百人围成一圈,青壮在外,老幼在里,一些妇女也站在靠外的位置上。苏翎看清,其中一些女人手里拿的,不像短刃,倒象是。。。别的什么利器。

后面二十五骑赶到,纵马绕着人群跑了一圈,看那样子,丝毫没有将那些青壮们放在眼里。区区二十五骑就将这群人围住,却站在圈外,并未进攻。其中一个胖子纵马奔出,叫道:

“陈老头,你倒是跑啊,我这汗还没出呢,正想舒舒筋骨。你们停下做什么?”

说完,哈哈大笑,那些随从也跟着胡乱吼叫,手中钢刀在头顶上挥舞。

人群中那个老者站在大车上,高声说到:“佟帧德,你到底想怎样?”

那胖子也叫道:“我不想怎样,就是玩玩,顺便帮你们一把,瞧瞧你们,这么些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,怎么就不知道爱惜呢?要不要我来爱惜一下?”这话更惹得那些人挤眉弄眼地一阵淫笑。

只听到这里,郝老六等人已是怒气暗生,轻声叫道:“大哥。”

苏翎举起手,示意稍安毋躁。

那老者双目通红,叫道:“姓佟的,我们这四家人的地都给你了,庄子也不要了,仓里的粮食也都封着,连房子里的家具都没带走一件,都给你留着,你还想怎样,当真要赶尽杀绝么?”

姓佟的胖子冷笑道:“怎么?你还想我领你们的情?那些本来就是我的。”

老者气急,一阵咳嗽,呛的险些喘不上气来。

圈子外围的一个青年大叫到:“姓佟的,我跟你拼了。”就冲过去,还没走十步,就听一声弦响,一支箭正中心窝,那青年狂奔两步,喷出一股血来,随即倒下,显见不活了。

这下群情涌动,那老者身边的一个女人高叫到:“姓佟的,我做鬼也不放过你!”说罢,将什么向胸口一插,随即传来一片惊叫。

苏翎见此,手一挥,吼道:“留下那胖子,其余的一律格杀。”翻身上马奔出。

刚到半坡,那郝老六就已超在前面,弯弓搭箭,就听一声弦响,刚才放箭的那人便手捂脖子狂叫一声,掉下马来。其余十几人也是依法炮制,还未接近,十几张弓就已射了三轮。除了那个胖子,其余的都掉下马去。苏翎只射出一箭。他心存疑虑,手脚稍慢,这些兄弟们可没半点客气,都收拾个干干净净。

郝老六放马奔到胖子身边,一刀便劈掉胖子手里的刀,再回刀一拍,就将胖子拍下马,然后再转过马身,在胖子面前一提缰绳,黑色战马一声长嘶仰立起来,两只前蹄高高扬起,眼看着便将胖子踩在马蹄下。胖子吓的高声尖叫,双手抱头,蜷成一团。郝老六却微微一抖,战马落下,正好踏在胖子脑边。郝老六随即闻到一股臭气,皱皱眉,却是那胖子吓得失禁。

那群人被这瞬间变化惊住,待敌人被全数杀尽,还是没有回过神来。外圈的青壮依旧将手中刀棒指向外面,不过这时对着的,却是苏翎等人。

苏翎冷眼看了看胖子的丑态,对郝老六点点头,便一勒缰绳,向人群走去。

适才中箭的青年仰面倒在地上,已然气绝,苏翎在马上瞧了瞧,不动声色,催马继续向前。

最近的两个男子不过二十出头,手里一把腰刀斜伸着,见苏翎过来,竟不躲不让,生生将刀刃对准苏翎的战马。苏翎毫不停步,倒是战马有些不耐烦,嘶叫一声,硬是从刀刃间硬挤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