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信番外(下)(1 / 2)

帝王略 欧俊呈 0 字 2021-09-08

 项王一死,四面的赞贺声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,他很快忽略了心中埋藏的伤口,尽情享受着天下的美誉,四海的赞歌。

直到看着汉王称帝,直到懵懵隶隶地接受了汉王将他迁为楚王的诏书,直到来到了楚地,他才猛然惊觉……

汉王究竟是忌惮他的……

在楚地每日莺歌燕舞,曾经被埋藏的伤口也渐渐溃烂,翻出心来。

他不知道,接下来他还能做什么,天下还有什么需要他谋略的地方……

原来,他为自己的主公葬送了最大敌人的同时,也葬送了他自己。

他不禁想起一句话,狡兔死,走狗烹。

看着楚王府在落日下染上萧瑟的余晖,他不禁想,也许他从来不曾是帝王的兄弟,他只是走狗。

还未等他回神,慢嚼细咽这些耐人寻味的过往,他便又收到了汉帝的诏书——汉帝召他去当太子太傅的诏书。

他跪在地上接旨,心下却已喟然……帝王想除掉他的羽翼,竟已如此之急。

汉王刚称帝,便要对他下手了。

他仰着头,在楚王府开满香花的庭院踱步,苍穹中划过一只只孤雁,只等着机驽将它们射下。

反……

还是不反……

就在他犹豫的时候,他的谋士蒯通来求见他,陈恳地对他说:“楚王殿下,您自以为有功于汉王,欲建万世之业,臣窃以为误矣!始陈胜吴广为布衣时,相与为刎颈之交,後争王位,二人相怨,何也?人心难测也。文种、范蠡存亡越,霸勾践,立功成名而一死一逃。此二人者,足以观矣。愿楚王殿下深虑之。

且臣闻,勇略震主者身危,功盖天下者不赏。臣请言大王功略:楚王殿下涉西河,虏魏王,徇赵,胁燕,定齐,摧楚,此所谓功业无双於天下,而盖世无出大王之右者。今大王头戴震主之威,身挟不赏之功,而居于人臣之位,名高天下,窃为大王危之。”

他微微挑眉,屏退了侍者,低声问蒯通道:“那……此番为之奈何?”

蒯通看了看左右,又前进了一步,悄悄地在他耳边道:“如今天下未安……百姓心浮气躁,正是起兵良机……”

他叹了口气,脚下不禁踟蹰:“再容孤想想……”

楚地却迎来了一位客人,那人形色匆匆,满面都是风霜,一来楚地,边说要见他。

那人便是他多年不见的好友,张良。

张良先是随着他在王府中散步,赞了楚王府恢宏大气,又聊了近况。

然后张良直接地开口问了他:“你要反么?”

他心下一惊,顿下脚步,立在那里没有说话。张良既然这么问,看来长安那边,便已有了防备……

他直视着张良沉静如水的双眸,觉得奇怪,为何此人心中没有怨恨呢……

张良跟随汉王披荆斩棘,饕餮天下,最后只落个位不过封侯,而自己中途投诚,却已封王拜相。为什么张良承受这一切,都好像理所当然?

他不明白,便反问张良道:“你随汉王戎马天下,四处征战奔波,位不过封侯。我有所耳闻,你乃是韩国国柱之后,如今栖身长安,和诸多鼠辈同列侯位,难道不觉得辱没了先人的英灵么?你身为贵胄,如今和草莽同列,难道心中没有不甘么?”

张良抬眼望着楚地淡薄的天际,轻轻地道:“我位列侯位,并未不甘;可是听你的言语,似乎你位列王位,尚且不甘……”

他挑眉看着张良:“我本是齐王,如今却被迁为楚王……”

张良笑了起来:“那又怎样?千古之后,谁人还识得你是王是侯?他们只会知道,你叫韩信,我唤张良。文种吴亡后身死,仍是名重天下;范蠡越霸后为商贾之末,仍是流芳百世,试问,你还记得数百年前文种范蠡封侯拜相几何么?”

他闻言一怔,张良说的,不无道理……

他建汉的功勋,不是帝王能评判的,只有千古勋史能给他戴上桂冠……

却听张良轻轻地续道:“你若是反了,世人会说你背信弃义,你得不偿失……如今天下方安,你想让你的威名位于一旦么?”

他没有言语,只是随着张良在花园中的亭台阁榭里坐了下来。

张良似乎并未察觉他内心纷繁的思绪般,脸上都是温和的笑意,劝慰道:“太子太傅,是今后帝王之师。如今太子在汉宫中倾颓,你若是愿意助他,扶他上大宝……便又是天下一美谈。到时候你韩信两朝功臣,佐父子定天下,那青史之上,只有伊尹,姜子牙能和你齐名。”

他心中一动。荒芜的大地上卷起了漫天的尘土,他心中再次涌出一股逐鹿天下时的豪情来。

这么说……原来这个已经舍弃了他的天下,竟还有他的用武之地!

张良深深地看进他的眼,又道:“不仅如此,太子还言于我,要荡平天下诸侯王,天上地下,唯我独尊。我看他的气度,竟肖似……当年的项王……”

说着,张良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,青铜的剑身,寒光粼粼,他永远不会忘记……那是镆铘。他曾今在一个美艳如罂粟的女人身上看到过,就在她的身侧,环佩作响。原来这对雌雄剑,已经落入了汉帝的手中。

他站了起来,在园中来回地踱步。心中最深处的地方,已经被什么拨动了。

他轻轻叹出一口气……本以为,自己的心中早已盖上了厚茧;本以为,他如今空空如也的胸膛,只剩功名霸业,只剩以项王生命换来的荣华富贵。

一次又一次,他在楚国寂寥的夜里,无数次地问自己,为什么自己要去垓下之围?为什么他要将项王逼入死地?

他这么做的结果,却是使自己的主公更忌惮自己,使自己的身名朝不保夕。于是他说服自己,因为这是天下,天下的功勋需要他去建立。

而如今,命运的罗盘似乎再一次地转到了他的面前。它和他开了个玩笑。

他心中有些混乱,似乎有一种希望就要破茧而出,重沐烈阳。

抬眼对上张良深不见底却又静如幽潭的眼眸,张良轻轻抚上他的手背,温柔的声音似乎牵引着他:“和我一起去长安罢……”

这位友人和他相知十载,他却越来越看不透了。

他叹了口气,终是点了点头。

他和张良出行的那一日,蒯通披头散发,穿着乞儿的衣服,坐在通往长安的驿道上嘶声大哭,黄沙漫漫,遮蔽了蒯通眼中的机敏和狡黠。

蒯通捶地哭喊道:“国亡一柱,楚失一王。楚王殿下!楚王殿下!您不能去啊……”

他轻轻地落了帘子,对銮驾内的张良面无表情地说:“只不过是一个疯子罢了。”

张良微微颔首,也不点破。

半月的车程,浩浩荡荡的楚王仪仗,终于能望见长安的城垣。

挑开帘子,他远远地望见,高耸的城垣下,一个少年骑在马上,身姿英挺。恍惚便带着他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飘落梨花的春天。斯人已去,只留冢中枯骨。

他怔了怔,落下了帘子,张良似乎靠在銮驾中假寐,并不曾在意他的一举一动。

渐渐行近了,却听一人朗声道:“楚王来京,父皇已派孤在此等候多时,城中已设宴,还请楚王出驾,随孤前往。”。

他这才从有些混沌了的回忆中回神,这……原来就是那个少年的声音?张良告诉他,说太子十岁,可是他远远瞧过去,却觉得太子的身形,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,而如今太子的声音稳重而醇厚,更不像是一个年仅十岁的人了。

銮驾停了下来,张良这才睁开清明的眼,问道:“是该你下车了吧?”

他没有说话,也没有任何的动作。

这人,是汉王的儿子,张良却对他说,这人像项王。

这句话牵引着他来了长安,如今却让他不禁踟蹰。

“楚王殿下……”车外又响起了声音。

他事项王,心力憔悴;他侍汉王,尽心尽力,却都没落得好下场。

自嘲一笑,若是此人值得他相助,便再建功勋便是……若是不值得他相助,挟太子以尊帝位。

建立商朝的成汤之孙太甲,不就是拜建商功臣伊尹为太子太傅,然后被伊尹扶上帝位,然后又流放的么?

如今,他于汉帝,便如伊尹之于成汤。

如今,他于太子,便如伊尹之于太甲。

历史似乎在这里再一次等好了他,等待着他去开创万世的功勋。

他冷声向外面道:“孤闻当今太子太傅孙叔通,乃授礼仪之儒生,难道未教过太子何为师礼么?”

外面响起马蹄的声音,下马的声音,然后便听见太子道:“学生刘盈,拜见楚王太傅。”

他这才微微颔首,车帘被缓缓地卷了起来。他居高临下,随着渐渐开阔的视域,他很快便见到了太子的容颜。

太子静静地站在那里,向他恭敬垂首,丝毫没有越矩之处。

他不禁一怔,张良说,太子像项王?

他远远瞧见的时候,方觉得有些像,如今近看了却并不觉得像了。项王比他张扬许多,嚣张的气焰,连耀日的光芒也遮蔽不住。太子……却恭谨地朝他躬身行礼……

他走下车去,行倒太子面前,太子仍是垂着头,他走过太子身侧,语气中满含着嘲笑。他并不知道,这嘲笑是给身前乳臭味干的少年,还是给被张良几句话便劝至京城的自己:“尔……也想荡平天下诸侯王?”

太子闻言,身形一震,猛然抬眼,却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去。他却在一瞥中看清了他的相貌,容貌肖似帝后,端正英气而面露隐忍。

让他至今无法忘记的,是那一刻瞳仁里迸发的阴沉,似乎浑浊得看不清边际,又敞亮得让人心悸。

如今过了这么多年,他方知晓,那是属于一个少年的忧患和决心。若是他当时能稍知一二,后面也就不会有那许多不在他算中的事,接连发生。

他静静地观察着太子,每次见太子从自己处下学,便匆匆离去,他方才知道,太子原来痴迷于练武。

他心中微怔,有一次他驾车去了樊府上,正闻太子随莽夫樊哙在后园中习练,便踱步去看了看。

只见太子的神气全不似在他课上般拘束谨慎,矫健的身姿,挥洒的汗水,爽朗的大笑,温和而恭谦的神态,一切一切,都让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。

不知不觉中,脚步僵立在了那里,他回身入道樊府上的会客厅,品着并不爽口的清茶,陷入了沉思。

他也终于明白,为什么汉帝和张良,都要说太子像项王了。

都喜好武艺,都礼贤下士,都能和莽夫武将打成一片,却难亲近谋士文臣。他们都生在贵族之家,克己守礼,仪容雍雅,却又喜口出狂言……

所谓,荡平天下异姓王,天上地下,唯我独尊。

所谓,取始皇而代之,天下将咸归于吾。

异曲而同工,殊途而同归。

他微微虚了眼,直到听闻樊哙送走了太子,他这才见到了樊府的主人。樊哙跪拜于他:“大王竟能光临臣下的寒舍,真是臣下的荣耀……”

他微微颔首,并不以为意,只是说来看看太子习武,并无他事。也无需告于太子。樊哙垂首称诺。

他的威名,早已深入了这群草莽的心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