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剑 六(1 / 2)

九州缥缈录 江南 0 字 2021-11-07

 喜帝八年,十月。</p>

随着淳国败于离国,勤王联军的势力暂时的衰弱了。而年幼的敖之润无法主理政务,眀昌侯梁秋颂以“监国”的名义取得了毕止的全部权力。淳国名将,有“丑虎”之称的华烨带着三万风虎精骑屯兵当阳谷耕种田地,和驻扎在帝都的离国五万赤旅一万雷骑形成对垒之势。梁秋颂派遣使者,奉玉剑玉斧入帝都朝拜皇帝,在诸侯们眼里,这是决心誓死勤王的象征。诸侯们在各自的宫中期待着新的决战,以驱逐霸占帝都的南蛮子。</p>

这一年宛州渔业丰收,西瀛海有渔民不心误入深海,曾经看见风鸟唳天,九转盘旋而舞,之后飞向了西北方向。风鸟是传中飞鸟的帝王,它飞向的西北方,则是淳国所在的方向。朝野上下隐隐有风声要恢复东6帝朝的繁华,还是得倚仗兵马强悍的淳国。又有人上表皇帝,理应加封梁秋颂,为诸侯树立忠臣的楷模。皇帝和淳国对于这些消息都保持着缄默。</p>

又一年眼看就要过去。</p>

南淮城。</p>

东宫最高的“爱晴楼”上,吕归尘扳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,眺望着空中盘旋的鸟儿。</p>

夕阳半落在凤凰池上,放眼一片水光粼粼,像是撒了一层碎金,整个南淮城朦胧在雾气一样的夕照中,隐隐的可以听见远处高台上敲击云板的苍苍声。</p>

南淮夕照是宛州的胜景,士族喜欢唱咏的。不过吕归尘却并不那么喜欢,这里的屋子总是那么高,走到哪里都是看不尽的亭台楼阁,把远处的草木还有天际的浮云都给挡住了,他尤其不喜欢高耸的宫墙,走在墙下感觉那墙就沉甸甸的压在自己的胸口上,叫呼吸不由自主的沉重起来。</p>

他很怀念草原,怀念站在马背上一眼可以看到天地尽头的感觉,那里的天空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碧蓝,常常腾起白色翼梢的大鹰,飞得高傲而孤独。</p>

他到达南淮已经是第四个月。九王回返北6,铁颜和铁叶又不能跟进宫来,这里只剩他一个人。他知道这种生活只是刚刚开始,却没有结束的期限。</p>

“呵呵,终于找到尘少主了,就猜到少主又在爱晴楼看雀儿了,”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。</p>

吕归尘转过身来,看见方山细白的脸,上面两条短平的眉毛压着一对带笑的眼睛。</p>

“方都尉好,”吕归尘微微欠身,“这里开阔,可以看得很远。我刚才吹笛子,看见了雁。那是雁,不是雀儿。”</p>

“呵,雁也是雀儿啊,少主是逗方山开心呢。”</p>

吕归尘摇摇头:“雁和雀儿是不一样的。我们蛮族的牧人,雀儿飞百尺,吃虫子,雁儿飞千尺,吃鱼虾,大鹰飞万里,吃牛羊。雁和雀儿不一样的,能飞很远,飞过大海。也许,是从北方飞来的。”</p>

“北方?”方山笑,“尘少主这是想家了。其实北6有什么好啊,听人过,除了草还是草。也是方山这几天疏忽了,明天从东宫里面找几个伶俐的下人带尘少主上街走走。南淮城里面,好玩的东西可多着呢,斗狗斗蟋蟀猜枚叶子牌,最有趣的是坐在酒肆里听人演义,尘少主不是喜欢英雄么?的可都是英雄的事情。”</p>

吕归尘还是摇头:“北6也不都是草,还有牛羊,有大鹰,有镜子一样的湖泊,还有牦牛群和野马群……我认识的人都在那里,有我阿爸阿妈,有大合萨和苏玛……方都尉,要是你最亲的人都听不到你的消息了,当英雄还有什么意思呢?”</p>

他略略回头,方山的目光和他对了一下,随即错了开去。方山想这个孩子就是太认真了,分明只是个孩子,偏要想大人的事。</p>

“尘少主,膳房催了。用完晚膳,路夫子还要给您和煜少主开一堂晚课,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诗文了,尘少主可都还记得?”</p>

“我……”</p>

方山摆了摆手:“路夫子也是个死脑筋,尘少主将来领袖北6,草原上几十万大军一挥,灭了谁,就灭了谁,不服的人,自然有刀枪去伺候。学文字有什么用?还怕找不着一个文笔好的写战书?不过这事情是国主吩咐,也要对大君有个交代,尘少主,我看我们还是先去赶晚膳。煜少主候着您呢,您不到,可不敢开席。”</p>

吕归尘被他拉下楼梯的前一刻,扭头看了看那只雁。它飞进了半轮夕阳里,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颜色融化了。他摸了摸胳膊,觉得天有些凉了。</p>

“圣人者,于万难之际,守衷不改,不以褒贬而易志,不以得失而悲喜,不以成败而俯仰,此俗子所不能。夫天地之大,道贵一也,圣人得其理,是谓圣也。”</p>

路夫子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,回音朗朗。</p>

东宫的书房,两各置了一张书桌,东是年少的下唐储君,西则是蛮族世子。两人穿着同样的素锦长袍,相对而坐,吕归尘有些笨拙的捏着毛笔,目光低垂,对面的百里煜斜眼瞥着他的动静,一手托腮,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脸蛋。</p>

“生死之间,存亡之夕,此人生不可不断之时。圣人者,不惊,不惧,不急,不缓,乃胸中自有丘山,步深渊如行广道,纵油鼎在前刀剑在侧,亦信步越之。”</p>

吕归尘吃了一惊,抬起头来,看见百里煜双手拢在嘴边,压低了声音对他喊。</p>

“喂!”百里煜拿起自己桌上的纸卷晃了晃,“你可答完了么?”</p>

“我……”吕归尘犹豫了一下,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。</p>

“夫为师者,授课以信,为徒者,求学以诚,”远处,路夫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忽的一转,变做了大喝,“我何曾许你们私下问答?都不必再答了!”</p>

他从袖中摸出醒木,在自己的讲桌上一记重击,大步上前从两个学生面前扯过试卷,目光咄咄逼人。百里煜吓得把脑袋缩在长袍的立领里,只露出忽闪的两只眼睛,等到路夫子回转身去,才极快的一吐舌头,比了个鬼脸。路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,展开试卷,气度沉凝。他嘴角微微下撇,捋着几绺细须瞥了瞥第一张卷子,绷紧的神色缓和了几分。</p>

“还算有心,尤其‘雁字南徊,千里不辞其侣,信也’一句,有几分先贤的遗韵,煜少主这几日读书算得上用心,不枉国主的期待。这张卷子,可题作甲等中。”</p>

他又抖开下面一张卷子,才看了一眼,细须就急剧的抖动起来,两只眯缝起来的老眼瞪得滚圆,简直要喷出火来。</p>

“喂!”百里煜看着夫子暴作前的惊人表现,压着声音对吕归尘大喊,“你不是一个字都没写吧?”</p>

“这……这这,这简直欺人太甚了!哪里还有我一分半的师道尊严?”路夫子哆嗦了一阵子,终于大喝出声,抓起卷子奋力一把扔出。</p>

一张薄纸扔不远,半空中舒展开来飘落在地上,百里煜满是好奇的探了脑袋去看,不知是什么能把古板重礼的夫子气成这样。</p>

那是墨笔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画,最初似乎是几个不规则的墨,被成了远方羊群的背,而后近处刷了几笔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,纸角则是雁群,横斜着穿过落日下的天空。百里煜吐了吐舌头,实在只能算是信笔的涂鸦。</p>

路夫子重重的坐回椅子里,整了整神情,直直的看着前方,瞥也不瞥吕归尘一眼:“在下才疏学浅,蒙国主重托教习两位少主的文字,自己知道惭愧。尘少主屡屡不听教诲,自行其事,想必是北6金帐国的英雄,刀马无敌,看不上我这种酸腐的儒生。乡里一个教书匠尚且知道知难而退,在下不辞馆,真的有愧于尘少主了。”</p>

他起身遥遥对着吕归尘大袖一挥:“不敢高就,告辞了!”</p>

他掉头大踏步的离去。</p>

吕归尘还笨拙的握着墨笔,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路夫子的背影,百里煜已经轻轻跳了起来,跟过去一直看着夫子的背影消失在迴廊尽头。</p>

“佩服佩服!你胆子可真大!”百里煜蹦着回来,对吕归尘竖起拇指,“这个老家伙,脾气好比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,换了我可不敢乱来。他一准儿去父亲那里告状。”</p>

“我……我该怎么办?”吕归尘无奈的看着他。</p>

“做都做了,还能怎么办?”百里煜耸耸肩,“你要是怕,就别气那个老东西啊。”</p>

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”吕归尘低下头去,“夫子的,我都听不懂。”</p>

“你不是会东6文字么?”</p>

“我是学过的,可是夫子的那些东西,我真的不明白,什么圣人啊、义理啊、大道啊,我都听不懂的。煜少主,到底什么是圣人?”</p>

“圣人?”百里煜愣了一下,挠了挠额角,“这个……也不好不清楚的,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大贤,整天就是著书立教书授徒,很古板的那种,在讲堂上把背挺得笔直。要是过上几百年,路夫子烂得只剩下骨头了,也许也会戴个圣人的头衔。”</p>

“哦……”吕归尘若有所悟。</p>

“对了对了,”百里煜对这个蛮子渐渐没有的畏惧心,而生出几分好奇来,“你们北6大家平时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?就是骑着马跑到这里放牧,又跑到那里放牧,大家一翻脸就带着刀对砍,唰唰唰唰的,然后胜利的人把失败的人的头砍下来,做成酒杯?还抢了他剩下的女人?我看书上都是这样的,你倒不像个蛮子。”</p>

吕归尘默默的想了一阵子:“其实也不是这样……”</p>

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可以去描述他心里的朔方原,最后只能:“其实只是一片草原罢了。”</p>

门轻轻的响了三声。</p>

灯下的女人一惊,把手中的东西塞回了袖子里,压低了声音:“进来吧。”</p>

门开了,进来的是低着头的孩子,他的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来,只看见一个黑黑的脑门。</p>

“尘少主怎么深夜来这里了?”苏婕妤认出了那支簪子。</p>

“我……”吕归尘犹犹豫豫的,“我想借几本书回去看。”</p>

“借书?”女人冷漠的摇头,“我这里是有些书,可是库房里的书更多,尘少主想要什么书,都可以去那里找到。”</p>

吕归尘迟疑了一下:“那……打扰婕妤了。”</p>

他转过身,女人却忽然唤住了他:“尘少主到底是为什么而来?”</p>

“我不知道书名,”吕归尘低低的,“我想找几本书看,这样路夫子讲的那些东西我就能明白了,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书,去库房也找不到……”</p>

女人沉默了一会儿:“路夫子骂你了么?”</p>

“没有。但是……他们都我是蛮子……”</p>

“路夫子现在在讲什么书?”</p>

“《政典蒙》。”</p>

“虽是蒙,不过已经是很难的书了,难怪你不懂,”女人起身,从那架覆盖整面墙的书架上抽下了几本,“这两本是《政典蒙》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《扣窗求问录》。前者是最全的注本,后者虽然是《政典》,但是都是故事,读起来会比较有意思。”</p>

吕归尘愣了一下,恭恭敬敬地上去接下,按照路夫子教的礼节高高捧在头,想要背退着出去。</p>

“喜欢看书?”女人忽然问。</p>

“嗯!”吕归尘把书放低,看着女人,“我们北6的书少,看书觉得书里好多的知识,一辈子都解不透。”</p>

“其实也未必要读很多的书,读书能懂多少呢?”</p>

“婕妤不是很喜欢读书么?”</p>

女人思索了一下:“人自己其实就像一本书,可是几个人能把自己读懂?”</p>

这句话对于吕归尘而言太过深玄,但是他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,他想起父亲的嘱咐,恭敬的长拜:“苏婕妤有什么可以教给我么?”</p>

女人轻轻在他头摸挲着,久久的没有话,而后她笑了:“没什么,你的侍女不会梳头吧,头那么乱,我帮你梳梳头。”</p>

她为吕归尘洗了头,在脖子上垫了一块白绢。洗完了头的吕归尘显得头不多,脑袋看起来有些圆了,更像一个孩子。他老老实实的低着头,任女人在他头上摆弄。他的目光落到窗口的两盆紫花上:“婕妤养的花我没有见过,叫什么花啊?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