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无还之土 一(1 / 2)

九州缥缈录 江南 0 字 2021-11-07

 有时候所谓一生的奋武,只不过为了曾在年幼时看见的那个凝固在思想深处的侧影。——江南</p>

胤成帝三年九月三十,帝都,天启城。</p>

池上莲花已经落尽了,只剩下黑色的枝条纠结在水面上,水上秋风萧瑟。长长的步桥都是用取意天然的木板搭建,通往远处的水阁。青衣的年轻人独自站在步桥的尽头,双手抱在袖子,微微躬身,静静地等待着。</p>

马蹄声由远及近,伴随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铁靴声。裹在黑氅的老人雷碧城在步桥前轻轻拉了拉马缰,那匹仿佛铁铸的骏马便在年轻人面前默默地立住,一双没有眼白的巨大马眼笔直地盯着年轻人,雷碧城也在看年轻人。换了别人,看着这样的一匹黑色神骏和三名巨神般的黑衣从者站在面前,总不免惊惶不安,而年轻人却丝毫不为所动,他依旧拢手躬身而立,嘴角带着一丝笑。那笑容淡泊和善,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的意思,可是看长了却又觉得有些木然,因为那笑容仿佛是刻在年轻人嘴角边的,久久的,也没有任何改变。</p>

“是雷碧城先生么?我奉长公主的命令,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早晨。”年轻人朗声问询,声音清润温和。</p>

一名从者趋前跪在马鞍下,雷碧城踏着他的背下马:“是长公主的使节?如果我没有猜错,是宁卿公子吧?”</p>

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鞠躬:“正是。我姓百里,有个名叫做宁卿,长公主和身边的人也都那么称呼我。雷先生不见外的话,叫我宁卿就可以了。”</p>

“百里?”雷碧城略略有些惊讶,“那么公子和百里长青先生怎么称呼?”</p>

“是宁卿的父亲。”宁卿依然含笑。</p>

雷碧城环顾四周,水面开阔,河岸上遍植柳树,无边无际:“这座府邸,本来应该是百里家的产业、百里氏主家的故宅。百里长青先生以擅权干政的罪名下狱之后,家产没收,这座府邸才被赐予长公主殿下作为夏季的凉宫吧?”</p>

“正是。我的时候,还经常和父亲一起在湖上泛舟。家母早亡,父亲为了寄托哀思,经常折纸船作河灯,有时候一夜就在船上过去,几十盏河灯在水上飘浮。”</p>

“百里长青先生绝世之材,皇室重臣,却因为人的诬陷而获罪处死,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。却没有想到百里长青先生唯一的儿子,最后却效命于杀死他的白氏。”雷碧城这么的时候,踏上一步,冷冷地看着这个年轻人,目光中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,似乎想要从百里宁卿的眼神里逼出些什么来。</p>

百里宁卿却随着雷碧城的进而微微退却,他像是一根浑然不着力的柳条,将雷碧城咄咄逼人的势头无声地化解了。他依旧带着笑:“雷先生这么,大概也是责怪我这个未能尽孝、也背叛了家族的无用子孙吧?不过我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,时候长在父亲的羽翼之下,失去了庇护就活不下去。承蒙长公主的关怀,令我可以存活,好比覆巢之下保住了唯一的完卵,这是莫大的恩典,宁卿此生,不得不报答。况且,假使父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,也更想看见我好好地活下去,而非为他报仇血恨吧?</p>

雷碧城微微愣了一下,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年轻人,了头,退了半步:“好,不愧是长公主身边的人。你这番话,无懈可击。不过你不是没用的人,在我所遇的人中,能够不避我的目光而坚持那么久的人,你是唯一一个,绝无仅有!”</p>

宁卿听到这里,忽地捂住嘴轻笑起来。</p>

雷碧城长眉微微一挑,冷冷地看着他不话。</p>

“我感觉到雷先生的敌意了,”宁卿撤去手,还是温雅地浅笑着,“不过我笑并非嘲笑,而是雷先生绝世的人物,却被我无意中骗了。”</p>

“哦?”雷碧城问。</p>

“我生来就是一个瞎子,这双眼睛是废的,从不曾见光。只是我的耳朵因此敏锐,所以刚才都是借着听力和雷先生应对的。我也听雷先生身怀神术,与人对视威若神临,可惜这些对我这个瞎子偏偏都是没有用的啊!”宁卿轻声道。</p>

“瞎子!?”雷碧城惊疑地看着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,只觉得那双眼睛里也带着些温和的笑意,令人自然而然地对这个年轻人生出好感来。他看了许久,直到隐约觉得百里宁卿的眼神确实显得有些空虚无着,像是始终聚焦在空无一物的远方,这才有些相信了。</p>

“这样的俊才却天生目盲,令人惋惜。长公主在百里氏主家覆灭的时候保护公子,想必也是看中公子的才华。好,相逢幸甚,”雷碧城对这个年轻人也多了一分礼节,“请引路。”</p>

“长公主已经在池中水阁里等待半日了。雷先生从殇阳关而来,此时距离白毅将军克复殇阳关不过两天,雷先生的马真是快。”宁卿转身而行。他看不见东西,这是这条步桥是他幼年开始就天天行走的地方,所以方向没有丝毫差错。雷碧城不带从者,跟上了他的脚步。</p>

这条步桥长达半里,行至桥中便如踏在水面中央,除了一条窄窄的木桥在脚下摇晃着,放眼看向周围,只有一片平静的水,风来的时候波纹细碎。雷碧城停了一步,放眼远眺,轻声而漫长地叹息了一声:“真是难得少见的胜景。只是这样的幽静,也太深了,显得孤独。”</p>

“这是父亲所喜欢的,这里广种莲花,可惜现在都已经凋谢了。父亲在世的时候,每当花开最盛的时候,他就独自坐在水阁里,整日地赞叹惋惜,为莲池写下的诗文,可以编作厚厚一本集子。他把盛开的白莲称为‘千衣雪’,赞叹它‘寒华哀婉’,当时几位诗友却都莲花花形盛大丰润,并非哀婉的意境。父亲解释,白莲盛开的时候,也是由夏转秋的时候,花形最盛大的时候,也是在风中摇曳,即将凋落的时候。所以它纵然华贵,却像仕女身上披着轻纱,轻纱之上覆着白雪。这种华贵,华贵得让人觉得寒冷。”宁卿道。</p>

雷碧城沉思了片刻:“百里长青先生所,是盛极必衰的道理吧?”</p>

“其实我至今也没有完全体会,”宁卿轻声道,“不过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,便觉得母亲留下的一切,包括这池莲花,都有亡人之思。”</p>

“原来最早种这池莲花的是宁卿公子的母亲。”雷碧城微微头。</p>

“我父母,本该是相依靠着在那间水阁里一起老去的两个人。可惜母亲去世太早,父亲也不该入世。雷先生得是,他确实是孤独的人,自比莲花,无欲无求。”宁卿低声叹息,“我还记得父亲安慰我不必在意自己是个瞎子,他,‘藕根也没有眼睛,可是这天下最洁最净的花,却是藕根上开出来的。你看不见,却不必拘泥于别人眼中所见,只要写出自己心中所想。有眼睛的人,下笔之初终究还是临描他所见的,而世上的至美,却偏偏在人心中。你可明白?’至今这些话都在我心里,一个字都不会错的。”</p>

雷碧城默然良久:“百里长青先生真绝代了。”</p>

“请。”宁卿比了一个手势。</p>

雷碧城登上台阶,走进了古雅的方形水阁。这座精致却朴实的建筑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块巨石上,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,甚至看不见一枚铁钉,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积木那样垒了起来。它的年代已经很久了,色泽已经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见古朴绚丽的花纹。水阁四周无墙,风从水阁中穿行而过,撩动挂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纱幕。</p>

雷碧城闻见了极淡的水沉香气息,隐隐约约看见纱幕中一人长衣广袖,静静地端坐着。</p>

他微微头,也不拘束,撩起黑氅坦然坐在纱幕对面的一张无腿竹塌上,和纱幕中的人相隔不远凛然对视。他的平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,两个人都没有话,宁卿走到雷碧城身边,拢手在袖子里,默默地侍立。</p>

纱幕里传来女人低低的笑声:“碧城先生,我们之间有多久没有见了?”</p>

“十一年,十一年之前,长公主还刚刚变成长公主的时候,我们在帝都见的面。”雷碧城也微微地笑。</p>

“那时候嬴无翳还不是令人畏惧的雄狮,我们白氏的疆土也想铁桶般稳固,我敬重碧城先生的才智和上通神意的修为,想请碧城先生留下来为皇室出力,可是碧城先生神意已经选中了另外一个人,所以纵然我屈膝恳求,碧城先生也不肯留下,而是执意要去效忠于那人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个人叫做嬴无翳,他便是我白氏最大的敌人。”长公主的声音转冷,“而今日嬴无翳已经威震东6四州十六国,便是白毅也不能将他阻挡在殇阳关下,碧城先生得偿所愿了。可是贵为离国的国师,碧城先生却又回来找我了,让我受宠若惊啊。”</p>

雷碧城端坐不动,神情坦荡:“长公主这番话,是雷碧城是一个不知进退的人,该留下的时候没有留下,不该回来的时候却又回来,又或者是个反复无常的人?”</p>

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,咯咯地轻笑起来:“好,碧城先生果然是不为名利所趋使的人,我这些话,别人听来或者难堪,碧城先生却不会。我既然今天在这里苦等碧城先生一定要见这一面,自然不会因为当初我们未能成为朋友便记恨到如今。我相信碧城先生,跟十一年前没有任何区别,只是我要明明白白地知道,碧城先生这次是为了什么而来,总不该是嬴无翳的使者吧?”</p>

只是这淡淡的一笑,仿佛寒冰遇火,方才森冷的语调全都融化在了甜润妩媚的笑声中。</p>

“我想十一年前我已经得很明白,我们只是跪拜在神的脚下,奉从他旨意行事的人。我们如果是使者,也只是神的使者。神选中嬴无翳,我们便效忠于离国,神选中长公主,我们也可以是长公主驾前的猎狗,任凭驱策。”雷碧城在竹塌上略略躬身致意。</p>

长公主掩着嘴抵笑,“在我们这些凡俗的人看来,碧城先生这样的人,便和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。哪敢‘驱策’?不过凡俗的人,也有凡俗的人的立场。”她的话锋一转,再现锋芒,“敢问碧城先生,您所侍奉的神为何选择嬴无翳那样的逆贼,又为何会重新选择我们白氏?”</p>

“这太复杂,长公主不信奉我们的教义,我无法向长公主解释。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,想反过来请长公主为我解答。”</p>

“知无不言。”长公主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,向着宁卿招了招,“既然是长谈,难免口渴,给碧城先生奉茶。”</p>

“不必,”雷碧城摆手阻止了宁卿走向水阁一角陈设的茶具,“我已经二十年不动食水了。”</p>

“不动食水可以得长生么?”长公主问。</p>

“不,只会加死亡。”雷碧城微微一笑,笑意深玄不可测。</p>

他整理黑袍正襟危坐:“我想知道的第一个问题是,当白毅已经拿下殇阳关,占据了通往帝都的门户,白氏皇族就欣然看着这件事生,而毫不在意其中的危险?”</p>

“危险?”长公主问。</p>

“自从蔷薇皇帝开国以来,殇阳关就是帝都的门户,羽林天军守卫的重镇。第一个占据它的诸侯是嬴无翳,第二个就是白毅。此时殇阳关里有六国的联军,如果算起来白毅在突围战中死伤了四万人,白毅手里还有六万精兵。我的第二个问题是,如今的东6,还有谁能够阻挡统帅六万精兵的舞阳侯白毅白将军?”雷碧城的话锋无声无息地锐利起来。</p>

长公主思索了片刻:“天下第一名将,六国的六万精锐,这样的兵团东6无人可以阻挡,即便此时的嬴无翳也不堪和白毅再战。虽,白毅也挡不住他归国。”</p>

雷碧城冷冷地一笑:“那么如果白毅有上逼帝都,胁持皇帝的心思,他就是第二个嬴无翳!是不是这样?”</p>

“这种猜测未免嚣张了!”长公主的语气再变,冷然带着怒意,“碧城先生是离国的国师,嬴无翳所倚重的人,如今不但忽然到访,而且以这种无中生有的话来游我,不觉得有离间皇室和忠臣的嫌疑么?我所认识的碧城先生,应该不是夸夸其谈的客和谣言惑众的人!”</p>

雷碧城幽幽地长叹一声,抚摸着自己的膝盖:“长公主,我们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,何不坦诚一些,对彼此都有好处。”</p>

两人都是沉默。片刻,长公主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,仿佛春风化冻,鸟语花香般的煦暖:“碧城先生得对,我那些作态,不过是女人的一曲折心思,但是瞒不过碧城先生的眼睛。”</p>

她也是幽幽地长叹:“其实早在离国攻入帝都之前,我们白氏对于东6的控制已经无从谈起。风炎皇帝在位的时候,诸侯还对皇室保有敬畏,可是如今的皇帝,一代不如一代,我这样的宗室之女,虽然焦虑却没有用武之地。嬴无翳不过把皇室虚弱的一面彻底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而已。现在嬴无翳刚走,白毅所带诸侯联军却掌握了帝都的门户,若是白毅果有不臣之心,变生肘腋,防都来不及。这其中的危险,皇帝和亲近的臣子间也早有议论,可是如今还没想出什么办法,只能期望祖宗的英灵保佑,或许我白氏不该绝于此处。”</p>

“皇室现在还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呢?”雷碧城问。</p>

“四万,原本羽林天军一共三万骑甲,卫戍帝都。嬴无翳擅自裁减为两万,而且将羽林天军的主营移到城外七十里的承恩镇。我于是劝皇帝,以皇室内库的钱养了一支世家子弟充作金吾卫,这些年来这支金吾卫的人数年年增长,如今大约又有两万人。这些事我想碧城先生的主上离国公也看在眼里,不过他倒没有威逼皇帝裁撤兵马,我想是金吾卫的威胁还不在他眼里,这些世家子弟,娇生惯养,虽然也痛恨逆贼乱党,可若是放在两军阵前,可能三千赤旅也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。”长公主恨声道,“有时候我也是恨铁不成钢,又觉得中了离国公的设计,耗费了大量的内库钱财,却只得到一支徒有其形的军队。”</p>

“跟我估计得完全一样。”雷碧城微微头,“不过,徒有其形得军队未必不能作战。”</p>

“作战?”长公主声音里透着疑虑,“跟谁作战?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