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楚王(1 / 2)

帝王略 欧俊呈 0 字 2021-09-08

 随着楚王入内,心境缓缓地平和了。刚才他气势使然,一瞬间几乎让我失去了平日常态。看着驿馆中萧丞相井井有条的布置,我似乎也受到了影响,心绪渐渐不再纷杂,思路也清晰起来,仍是挂上面具一般的微笑。

我仍然字字句句记得母后对我说的话。

昨夜,她问我:“楚王年少时孤母去世,当时他身无分文,穷困潦倒,连安葬其之资都凑不出来。但他为母看墓地,却去到了一个能置万户的的高旷之地,想作为其母下葬之所①,那时……他也不比你现在大多少。你说……这件事说明楚王此人如何?”

我怔了怔,道:“说明楚王少时胸怀大志。”

她笑了笑,道:“胸怀大志是自然,可更说明楚王年少时,心气便高,不堪与俗人为伍。”

心下微微了然,我点了点头:“儿臣记下了。”

“母后再问你,你父皇对其他将领都是呼来喝去,可为何唯独对楚王,当年拜他为大将军时,却要择吉日,筑高台,设坛场,斋戒沐浴,具礼仪,方才将兵权在点将台上亲授与他?②”

我心中有些豁然开朗之感,道:“因为只有如此,楚王才能为大汉尽心尽力。”

母后微微一笑:“不错。管人要管到心里,楚王如此心性,自然不能缺了排场。他心里暖了,才能竭诚以报。”

我点了点头:“可……楚王曾受胯+下之辱,岂非能屈能伸么……”

母后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:“有些人的傲气在心里,并不在面上。你可知道当年辱楚王之人,现今如何了?”

我道:“儿臣听闻那人被楚王封了官。”

母后道:“不错,不过楚王不仅仅将他封了官,还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,楚王说,‘他侮辱我的时候,我难道就不能杀了他么?可他不过是无名小卒,我杀了他也无法扬名,所以才忍受了。③’真正的心傲者便是如此,楚王根本不屑于和市井小民计较——开口还击是玷wu了自己的嘴,用剑杀了他是玷wu了自己的剑。

真正被他放在眼中的,是被他开口斥为匹夫之勇妇人之仁的,让他挥动战骑和铁甲的——项羽。也许只有项羽这样的人,在楚王心中才值得他拔剑,并为了斩杀其的性命,绞尽脑汁将其逼上绝路。”

我低头道:“儿臣受教了。”

“那你可知,该如何应对楚王?”

我沉吟道:“应该以高礼待之,楚王方能心服。”

母后轻轻地摸着我的发梢,道:“盈儿……你只说对了其一,却没有说对其二。楚王这样的人,心性高洁,你若是待他好,他便十分重义,别人用万金也难以劝服他与你为敌;可你若是待他不好,你便是三皇五帝,他也会反。御人之道,不仅仅要用高礼,更要解衣衣之,推食食之。”

我怔怔地道:“解衣衣之,推食食之……”

母后点了点头:“正是。不过明日楚王来京,你且不必如此,你是太子,一开始要有太子的威仪,这样日后施恩时,才显得尤其贵重。若是一开始你便待之高礼,别说你父皇可能不喜,便是楚王也要将你看低了。”

我点了点头:“明日儿臣定然尽展大汉太子威仪。”

母后微微一笑:“这都是大略,小道母后就不教你了,和楚王日夜相处,你自己琢磨着吧。”

回神的时候,我有些恍然,身边便是楚王在侧,母后字字句句,言犹在耳,岂敢忘心……

看着楚王跨过门槛,进入驿馆的内室,我也随之而入:“此处侍人,器用一应俱全,楚王殿下一路车马劳顿,便可安歇,午后父皇摆宴,到时便有车驾侯在门前,接楚王入宫。”

楚王行至前面的塌上,侧身撩袍跪坐,将那柄挂在他身侧的青铜剑摘下,置于足边,他抬眼看了看我,淡淡地道:“太子请——”

我也依礼上榻,跪坐在楚王的对面,马上便有侍人奉上了茶水,茶香渺渺,一缕青烟从茶壶嘴中幽幽升起,整个内室都好像弥漫着茶香,只见楚王一手端着茶盏,微微垂着眼,并没有理我,似乎是在品茶。

阳光被阑干滤成一缕一缕的金辉铺在他身上,如同远山秋峦被洒上萧瑟的余晖,那是早已逝去的光荣……我几乎要以为……那是万年的孤独。

“太子殿下?”楚王抬首,挑眉一道冷冽的目光朝我射来,似乎是在质问我刚才无礼的注目。

我微微一笑:“茶是好茶。”

他放下茶盏看着我,嘴角竟挑起了一抹笑,语气仍然很淡:“太子适才并未饮茶,又怎知这是好茶?”

我躬身道:“孤虽然未曾用过,但楚王方才已用过此茶,孤见楚王未有不渝之色,便妄自猜测,这定是好茶。”

楚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开口问我:“你读过哪些书?”

我怔了怔,规规矩矩地答道:“孤不才,就识得几个字而已,并不曾读过什么书。”

他放下手中的茶盏,姿势优雅:“读过兵书么?”

我摇了摇头:“只读过《论语》《尚书》和《老子》。”

他点了点头,语气还是淡淡:“那太子确没读过什么书。”

我怔了怔,谦和地笑着:“孤不才,不能领会这几本书中真谛,但孤听闻,《论语》能治国安邦;《老子》能修身养性,《尚书》能知古晓礼,为何楚王却看不上眼?”

楚王抬眼,扫了我一眼,嗤笑一声:“这些书,孤何曾看不上眼?是太子看不上眼才是……”

我心中一跳,笑道:“怎么是孤看不上眼了?”

楚王冷冷地剔了我一眼,并不说话。

看着他隐于韬略的神色,我心中似乎有一根弦被缓缓地被拨动了……

胸中一下子开阔许多,仿佛一直求不得的绝顶空谷在视域中出现,楚王微微开了一扇窗,我从他的风华间稍窥了那绝顶风烟。楚王……只有楚王……能教我帝王之术。

我在楚王面前行了一个拜礼,额头贴在伏在塌上的手背上,请教道:“还请楚王殿下明言。”,

楚王微微虚了眼:“古之治者,其政有三:王道之治用教化;霸道之治用威摄;强同之治取强迫。各有所施,不可易也。管子曰:“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。智者善谋,不如当时。”邹子曰:“政治政策,以匡救邦家也。适时则用之,过时则舍之。”由此观之,当行霸者之政时,却行王者之化,则悖矣。当行强世之政而行霸者之威,则乖矣。若天下大乱,人心诡诈,正道崩坏,为政者却要广陈德化,便犹如请求身份尊贵者去救火一般,善则善矣,可却不通于时变……

太子殿下既然放出狂言,要荡平天下异姓王,岂是盼几句教化便使诸王军灰飞烟灭么……

所以孤才说,《论语》《尚书》之类,按太子之意,可入不了太子之眼。”

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喟然叹道:“楚王所言及是,天下大定前,不宜实行王道,却能实行霸道……待孤平定天下之后,《论语》方才有用……孤闻楚王言,如大旱遇甘霖……”

他嘴角微微一弯,似乎像看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。他身体前倾,双手撑在案几上:“太子果愿平定天下?”

我一怔,他眸中似乎不再平静,原本山峦刀锋般的目光一点一点的破碎,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那瞳仁中的血色,好似悬崖底出深渊的嘶喊,那千军万马的奔腾……

我不知该如何回答,又不落父皇猜忌,索性便垂了眼。

半晌,才听见额边缓缓的一句:“有志者,事竟成。还望太子不要忘记胸中的志向。”

我抬眼看他,沉沉地道:“孤永远都不会忘记。”

他深深地看着我,半晌才缓缓开口道:“王道,孤无以授太子,唯有霸道。夫霸者,驳道也,盖白黑杂合,不纯用德。只求成就事业,不问为何成就;只论大体,不守小节。虽称仁引义不及夏禹商汤周文王之德,但扶颠定倾,摄定大统上,却可制胜。”

我再拜:“能得楚王为太傅,是孤的大幸。”

他点点头:“孤运来了一车兵书,太子都着人带回宫去吧,有不懂的地方,拿来问孤。”

“多谢楚王。”

他看了我一眼,忽然起身道:“既然太子殿下没有别的事了,便先回宫吧,孤要休息了。”

我怔了怔,也起身着履,行礼道:“也是……楚王车马劳顿,孤叨扰多时……那……楚王好生歇息,孤便先行一步。”

说罢我便又拜谢了楚王,走出了楚王的驿馆。

烈日当空,我一瞬间的恍然。

阳光似乎要剥去我的皮肉般。在脸上照耀得滚烫。

楚王……

楚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