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愿战(2 / 2)

帝王略 欧俊呈 0 字 2021-09-08

如平地一声响雷,一阵血流冲上了我的大脑……

我怔怔地望着父皇——我从没想过,我竟如此容易便取得了兵权!

我也不曾料到,我如此轻而易举……便踏进了这片万劫不复之地。

按压下身体里那对于未知未来深深的恐惧和隐隐的期盼,我伏地叩首拜谢:“儿臣遵旨。”

父皇看了我一眼,示意让萧何出殿,又屏退了宦者,这才向我招手道:“盈儿过来。”

我步履如常地走过去,心中那个人,却步履不稳。

他深深地看着我,伸手摸着我的头,说不出的感觉黏在我的皮肤上:“你是朕的好儿子,也是朕的骄傲。你这次请兵出征,朕心甚慰,然朕亦有忧虑……”

“父……父皇……”

他叹了一口气,将我领到了一处暗室,却见壁上悬挂着一柄寒光烁烁的青铜剑,剑柄长而销铄,气势逼人,似曾相识。

我猛然忆起,母后也有一把与此相似的剑,经我之手,托于张良,转赠楚王。

“盈儿,这柄剑你见过么?”他背手望去,似乎勾起了回忆。

“儿臣没见过,不过儿臣倒是在母后那里见过一柄成色相似的,只是小巧些。”我小心翼翼,规规矩矩地作答道。

他微微一笑:“那是雌剑镆铘,这是雄剑干将。”

我不禁微怔,却又听父皇续道:“今日,朕要将这柄天下雄兵赐予你。”

说罢他取下剑转身向我走来,眉宇间尽是成竹在胸的韬略,内室只是咫尺,他却似乎看尽了天下:“若是楚王随军之中有反意,你……径自执此剑杀他!”

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,耳中如重剑相击,我机械地深叩在地,双手高举,冰凉的剑柄触到了手心,是歃血的青铜。

我抬首,竭力让自己显得平和,口中只是称道:“儿臣……遵旨。”

父皇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他摸着我的头,声音深沉:“如今各诸侯王,封地兵将具在,三心二意者,不占少数。如今国家初立,为我大汉尽力的功臣也不少。他们跟着朕,是因为能享功名利禄,然功劳有大小,赏赐有多寡,爵位有高低,他们自诩的功劳,跟朕能赏他的功劳,许多都不能相合。朕建汉以来,他们争权夺利不止,若安抚不当,皆会投奔诸侯王作乱。不仅如此……昔日六国之后,皆为战国王族血脉,如今亦不可掉以轻心……你请兵出征,实是解朕燃眉之急。”

我低下头,仍沉寂在刚才平地惊雷中,尚未回神。

我竭力掩去自己的表情,父皇的话语响在耳边,我却过了好久才神游般地开口:“父皇莫忧,儿臣愿为父皇披坚执锐,上阵杀敌……”

他一掌拍上我的背,叹道:“若是楚王真能为你所用,这一仗父皇便无所忧虑了……你下去吧……”

额头贴在大殿冰冷的石板上,我再次叩首,这才起身躬行退下。

身后跟着两三名宦者,我缓缓地踱步在宫内的亭台楼阁的廊边,月色阑珊,树影微晃在脚下,如魑魅的黑影……

楚王……楚王……

父皇竟早已起了意,要杀楚王了……

黑夜中一盏盏明烛,耀眼火热,却不知何时会在劲风中熄灭,只留下如灰黑的余烬,便如我追逐的梦境……空乏,凄厉而没有结局……

回到未央宫,走进母后的内室,却见周围一个宦者宫娥也无,只有她形单影只坐在案前。听我跨过门槛,她抬眼望我,目中尽是血丝,我忙趋步过去走到她面前,迟疑半晌,终是唤道:“母后……”

烛光下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:“是你向你父皇请兵出征?”

我悄悄牵起她的手,薄茧微微划过我的掌心,却未能传来让我安心的炽热,她的掌中,尽是冰凉,我低声道:“是。”

她闻言紧闭了双眼,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袍袖,哑声道:“你……你为何不和母后商量……”

我不禁黯然。她问我为何——因为机会稍纵即逝;因为即使我请求,她也不会答应。楚王气焰如火,已然危急。我若不用他,便成不了大业。我又心有所图,定不会安心荣华,坐享富贵,尸位素餐。

可我若用他,他的危急,便是我的危急。

总要有人破此死局……

我伸臂抱紧她:“母后放心,父皇已准了。而且父皇说了,只要楚王在,这仗定是无虞。”

母后睁开了眼睛,赤红的双目深深地看我:“盈儿……你怎么这么傻?你父皇自取燕地尚需十万雄兵,却只给你三万,为何?”

我心下默然,没有说话。

“今日你父皇予兵权于你,使楚王燕王两强相争,但……这三万兵马稍有败绩,伤的便是你的清名。到那时,你父皇若再想做什么都有了名头,天下不会再指责他废长立幼。一石三鸟之计,便是你,楚王,燕王……你平日熟读兵法,岂看不出?”

我心中苦笑,我何曾不知今日父皇授我兵权的意义,掌兵本就是双刃剑。可若是赌桌上不下注,便永远也无法开盘。

时间会涤荡去我的锋芒,困境将折损去我的志气,我的内心也许会在这权力场中泯灭麻木……周易上说危机危机,便是在危险的背后,隐藏着机会。

我在她面前跪了下来,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仗,也可能是最后一仗。我退无可退,拼死一搏,尚有活路。我决然地道:“儿臣何尝不知。可正如母后所言,福祸相依。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”

母后凝视着我,缓缓从怀里取出一只黄玉麒麟,裹在娟帕中交于我的掌心:“它数次救母后于危难之中,你戴上它罢,祝我儿马到成功。”

“多谢母后。”

她牵起我的手,轻声道:“你舅舅自会听你的号令,我已着人吩咐了他,唯你是从。兵符一事,也得防着楚王……”

我在烛光下将娟帕打开……

只见上面的腾龙浅滩升天,翱翔天际,不再受泥泞桎梏……竟是母后一直在绣的那张锦帛,我原以为她是绣了送给父皇,没想到她竟赠了我。

……

那夜没有梦境,刘建在摸进我的寝宫时被守在外面的宦者拦下,我坐在床上,招手让他进来,他着了一件里衣,便爬上了我的床。我将他按在我的胸膛上,他这夜乖乖的,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睛靠在我的怀里……

心下忐忑,思绪却早已飘远,我不再回忆过去,而在思考今后。

坐在床上,我仿佛听见了金戈铁马中铿锵的刀剑声,和那北漠雄壮的号角……

黎明前的黑暗中,我起身,刘建在背后抓住了我的手,回头只见他咬着嘴唇望我:“太子哥哥……真的要去打仗了?”

我点点头:“好好听话,等我回来,再别去找戚夫人麻烦了,一切从长计议。”

最后仍是忍不住提点。

……

第二日,父皇在城楼上送走了我。

皑皑的黑雾中,淡淡的朝色里。

我佩剑纵马,前方有未知的路途等待着我,那将会是我的战场。可是离去之前,我却还想见一个人。

若是我不能回来,这便是最后一眼;若是我铩羽而归,那时的我,也不再是今日的我了。

经历了真正的杀戮,我不再会迷茫,不再会焦虑,从此每一次挥下屠刀,我都不再会皱一个眉头;到了那时,我还能记住那份最初的恩情么?我并不知晓。

我在城楼下,仰面望向与父皇同来送行的百官,却没有发现那抹熟悉的清雅,心下不禁微涩。

城门下,我仰头喝干了送功酒,酒碗碎在地上,我纵马而立,脑后束起的黑发散在清晨的烈风中。目光扫过一排排肃立的军容……心中如开刃的剑,割开了扑面而至的寒意,饮着藏在这队人马身后的血雨腥风。

我的舅舅吕释之和我的太傅楚王皆是甲胄尽身,提刀立于我的身后。

直到最后,他仍不曾来送我;回想起那双温润的双眸,我心下自嘲一笑。

我对父皇抬了抬缰绳示意,一个转身,马蹄飞扬。<div>